五杨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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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一场,惶惶一生。
白明轩坐在故园小亭上,看着荷花锦鲤,提笔勾勒。
那个野性未退的野人又去折腾院子里的花了,弄的自己一身泥灰,管也管不住。
白明轩在这片安谧舒适中有些恍惚,七月里的太阳晒得厉害,那野人打着赤膊在太阳底下侍弄花草,也不嫌皮肉晒的疼。
白明轩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侍女说:“去叫那个野人过来,屋里闷,午饭就在这亭子里吃吧。”
一壶琼花露,一碟凉油凤爪,冷面配着酸菜臊子肉沫浇头,夏日里人胃口不好,只能吃些清淡开胃的。
但野人不成,他成年累月地要吃肉,顿顿必有蹄髈肘子和一笼屉白菜包子大馒头,否则就吃不饱。
白明轩让侍女收了画上菜,他慢慢挑着冷面吃,对面的野人啃蹄髈啃得叽哩呼噜,十分讨人厌。
白明轩微微皱着眉:“小声些。”
野人立刻听话地小口啃。
白明轩扶着额头。
除了那档子事儿之外,这个野人其实很听话,就是……实在野性难驯,就像脑子里缺了一点常人都有的线,做事从不考虑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常理。
白明轩叹了口气。
野人啃完了猪蹄髈,吃光了大馒头,拿拳头大的白菜包子当点心,边啃边去看白明轩的画。
白明轩生怕他那油乎乎的爪子弄脏自己的画,急忙说:“想看就看,别碰那画。”
野人说:“我不碰,你这副画的不好。”
白明轩懒得和一个野人讨论字画。
可野人却一本正经地说:“你给我画一张。”
白明轩嗤笑一声:“画什么?画一头猩猩?”
野人啃着大包子,含糊不清地嘟囔:“我脑子不好,怕忘了你是谁?”
白明轩恍惚中好像已经醒来,又好像仍在梦中。
当年……当年在九和镇,野人好像真的曾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野人脑子有点问题,时而清醒些,时而疯傻些,有时候清醒了,也会说些煞人心口的话,那双凶悍的眼睛瞪着他,眼底却是孩子般脆弱茫然的光芒。
白明轩记得自己从来没有给野人画过画。
他是历州最有名的才子,入画的不是秀丽山河便是倾国佳人,怎会去画一只大猩猩浪费笔墨。
可他恍惚着坐在故园小亭里,夏日燥人的风穿过纱帐徐徐抚过面颊。
他看着那个野人沉默的背影,轻声说:“好。”
野人长什么样子?
九尺有余的身形,肌肉喷张的手臂。
衣服总是乱糟糟的,头发胡子盖着脸,只露出那双带着疤痕的凶悍眼睛。
白明轩坐在明月皎皎的梨花树下,边回忆,边蘸着浓墨在宣纸上细细勾勒。
那是一双如星如夜的眼睛,痴傻的时候像条狗,清醒的时候又阴沉得可怕。
白明轩画着画着,却画出了另一个人。
龙袍狰狞,金冠束发,长眉之下是不怒自威的天子容颜,正在画中阴狠地对他冷笑。
白明轩痛得惨叫,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跌倒在地上,挣扎着向前:“不……陛下……不……不……”
鼓胀的孕肚撑开了腰带,婴儿濒死的啼哭声凄厉地响在耳边。
白明轩被皇帝抓住头发扯回原地,暴戾的帝王在他耳边低喃:“别走,明轩……明轩……朕不会放你离开,朕生生世世都不会放你走!”
白明轩流着泪痛苦摇头,腹中胎儿疯狂挣扎着。
那年他奉旨前去历州行宫侍驾,父母说,伴君如伴虎,白家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他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朋友们说,陛下南巡时召当地才子名流赏画品茗是常事,不过数日便能领赏回来,何必忧心。
可他那一去,却与前尘旧人断离天涯。
那一日……那一日皇帝让他回家告别,他为何不肯下轿?为何不肯与父母想见!
因为他怕,因为他心中羞耻,因为他怕父母责难。
于是,奉旨离家那一日,原本以为数日便回,没想到却成了此生永诀。
白明轩跪在奈何桥头,看着父母远去的背景嚎啕大哭。
他这一生总是端着憋着,非要到九泉之下不可追,才哭得如此歇斯底里泣不成声。
回不去了……
九和镇里那些风暖天明静谧闲适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物成他物,人非旧人。
此心已去黄泉路,留得草木无用身。
皇宫中,难产昏迷的玉妃娘娘,已经昏睡了半月有余。
白明轩非真正的女子之身,分娩本就艰难,更别说他一簪子插进了自己的脖子,能活下来已是万分不易。
皇帝每天下朝之后,就来明月宫守着。
他害怕白明轩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见他,又生出寻死之心。
他
', ' ')('脑海中那些前尘旧事依旧模模糊糊的,时而好些,时而疯些。
皇帝捧着白明轩的手,喃喃道:“明轩,朕记不清了……是朕的错,朕忘了好多事,到现在都没有全部想起来。你父母之死,不是朕的命令,但朕一定会彻查真相,把凶手千刀万剐。你别走,别离开朕,别走行吗……”
他想起了当年离开白家的时候,那个锦衣玉带的老人对他说:“你本是皇子,却被皇上和皇后丢弃在护城河中。如今老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你是想一辈子做个遭白家厌弃的疯傻野狗,还是做个能让白明轩倾慕于你的一国之君?”
他知晓自己肮脏粗野兽性未退,虽然白明轩对他百般纵容,却也不知日后又会如何。
他一生疯疯癫癫的在天堑山里乱闯,常年与野兽为伍,和蛇虫为伴,几十年来未觉不妥。
唯有遇到白明轩,让他想做个真正的人。
可他到底是只野兽,哪怕金冠束发披上龙袍,也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去爱另一个人。
只会掠夺,只会占有。
皇帝头中又开始痛,他疲惫地埋首在白明轩白皙的掌心,贪恋着白明轩身上清冽冰冷的淡香。
白家父母的死因还未调查清楚,他胸中愧疚闷痛,却如在雾中寻踪,找不到线索。
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着,皇帝恍惚中想起了告发白家谋反的那位白崇山的故友。
那双寡淡冷肃的眼睛遥遥看着他,便让他痛不欲生。
皇帝忍着脑海中的痛意猛地起身:“杨谂如今在何处?”
杨谂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苏显琛派人试探过,他只知道白家和反贼有所牵连,却不知道白崇山夫妇和莘妃的旧事。
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如果杀了,反倒会引起旁人怀疑。
于是苏显琛什么都没做,礼数周全地派马车把杨谂送回家,这件事就算尘埃落定了。
苏显琛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向来好糊弄的傻皇帝,居然派人把杨谂再次抓进了宫里。
杨谂依旧是那副形如槁木的冷肃模样,淡淡地与皇帝对视。
皇帝又开始头痛,他踉跄着扶住身边的太监,那股剧痛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
他记得自己在山野深林中踉跄求生,从一个边哭边啃野兔尸体的小孩子慢慢长成狩猎猛虎野狼的大人。
那些记忆有些煎熬,于是他总是不愿多想。
可是看到杨谂,他脑海中却猛然浮现了另一段记忆。
他看到一家农户,看到篱笆墙和满地走的鸡鸭鹅。
他那时候好小,被小鹅崽撵得满地跑,哭着喊救命。
一个干瘦阴冷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举着放羊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地怒吼:“叫什么叫!死人了吗!哭棺材啊!”
小孩子疼得满地打滚,更加大声地哭嚎惨叫。
男人眼球都充着血:“哭哭哭,哭个屁!你再哭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个白家的孽种!!!”
人的大脑会自动淡化那些太过痛苦的记忆,于是伴随着痛苦的那些话,一个孩子又怎么记得清。
杨谂坐在阴暗的牢房里,冷肃的双眼无喜无悲:“草民,参见陛下。”
皇帝挣扎着从幻梦中醒过来,站在牢房外忍着痛楚与那双眼睛对视:“杨谂,是你告发的白崇山谋反?”
杨谂淡淡地说:“陛下上次已经问过了,既然陛下不记得,草民就再禀报一次。是,是草民告发白崇山谋反,他与反贼勾结来往的账本,还是草民一手经办的。”
皇帝问杨谂:“你与白崇山自幼相识同窗数载,为何要告发他谋反?”
他查过了白崇山和杨谂的关系,旁人都说他们从小关系极好,后来各自婚娶,也是彼此照应互有往来。
杨谂家中贫寒,几度科举未中花光家产,之后多次受到白崇山接济照顾,也常常寄信给白崇山叙说旧情。
白崇山对杨谂十分信任,连给反贼的军资都是由杨谂经手。
可杨谂……杨谂为何要如此?
杨谂听到皇上这句问话,冷肃的脸上骤然跳起一点阴毒的笑意。
皇帝头中又是一阵剧痛。
模糊的记忆中,居高临下的男人脸上就是这样阴毒疯癫的笑意,狠狠捏着孩子稚嫩的下巴,喂进去一颗药丸。
他的头痛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太监们慌忙劝:“陛下,陛下您先回去歇息吧,这人就关在大牢里,您歇息好了再来审问也不迟。”
皇帝强忍着剧痛和晕眩,死死盯着牢房里那个人,怒吼:“你养过孩子吗?回答朕,你养过孩子吗!”
杨谂无所谓地耸耸肩:“养过一个小畜生几年,后来他自己跑了。”
皇帝彻底昏死在回忆斑驳的剧痛中。
他梦见了年幼的自己。
不过四五岁大的孩子,伤痕累累地躺在柴房里,在剧痛中意识模糊地抽搐着。
', ' ')('他太小了,总是听不懂那个大人自己碎碎念念的话,只觉得痛,只会不停地哭。
男人嫌他哭得太吵,就会喂他吃药。
那种药会让他暂时睡过去,伤口不会那么痛。
可当他醒来时,头里却痛得想要死掉一样煎熬。
记忆从此开始慢慢模糊,他有时候会忘记吃饭,有时候会整日整夜地不肯睡觉。
小小的身子围着篱笆墙一圈一圈地转,像一头失去思维的小毛驴,麻木地转着圈。
那个养大他的男人,恨他。
有一年冬天,天堑山下了大雪,连鸡笼里的鸡都被冻死了。
他在篱笆墙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于是他爬出去,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大雪纷飞的深山中。
从此深山孤野豺狼虎豹为伴,再也不问前尘是谁人。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想起杨谂是谁,他想起自己为何这样痴傻疯癫了半生。
头还在痛。
明明太医说已经把他体内的毒清理干净了,为什么他的头还是那么痛!
皇帝头痛得厉害,躺在床上冷汗直流。
太医匆匆赶来要施针,皇帝冲着他怒吼:“你不是说朕体内余毒已清,再不会复发了吗!”
太医吓得跪地磕头:“陛下,陛下恕罪,老臣不知,老臣不知啊!”
皇帝现在看见这个老太医就烦,推开侍奉的宫人踉踉跄跄冲下床:“滚!都滚!”
侍女吓得直哭:“陛下……陛下您要去哪里?陛下!”
皇帝痛得眼前发黑,怒吼:“朕要审问犯人!”
他想起了那么多事,那么多的过往和苦痛,他怎么能再等,他要手刃那个曾经虐待他折磨他的疯子!
牢房之中,杨谂依旧无喜无悲地坐在角落里,沉默着看着地上的蚂蚁。
皇帝脚步踉跄匆匆而来,一剑砍断牢房上的铁锁,冲进去就要杀了杨谂。
可他头太痛了,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杨谂在哪里都看不清楚。
“为什么……”
一刹那间,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连院子里的鸡鸭鹅都欺负他,每天最盼望的事,就是在田里干活的父亲晚点回来。
他那么怕,那么痛,一颗心在恐惧中颤抖着,身边陪伴他的只有永恒的绝望。
如今他已经长大,手握天下权柄,再也不必害怕一个瘦小的农夫。
可痛苦却扎根在心里,痛得他几乎握不住剑柄,嘶哑着怒吼:“为什么!”
为什么要折磨一个孩子,为什么要用那么深重的恨意看他。
杨谂抬起头,含着笑,轻声说:“谁让你是白崇山的儿子呢?”
皇帝耳边一阵轰鸣巨响,整个人如遭重击,剧烈的痛在脑中炸开,他的思维和记忆仿佛都要在这一击中炸成了灰烬。
皇帝扶着自己嗡鸣作响的耳朵和头颅,喃喃:“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为什么会是白崇山的儿子,如果他真的姓白,为什么这么多年白家从来没宣称过丢了一个儿子……
杨谂悠悠说:“那一年……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我那时还在京中,寒窗苦读要科考。白崇山和京城的妓女生了一个儿子,他怕自己的夫人知道,就塞给我,留下几块银子,说过几年等把夫人哄好了,就来接儿子回家。那小兔崽子和白崇山一样讨人厌,吵得我没法读书,我只好教训教训他。后来懒得打了,就喂他吃周公丸。后来那小兔崽子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在山上喂了野狼。没想到……呵,你倒真是命硬的像块臭石头。”
皇帝听不下去了。
杨谂是个疯子,是个比他还要疯狂的真正疯子。
他不是皇子……他……他是白崇山的私生子,是白家不要的孽种!
那他和白明轩……他和白明轩……
皇帝心中痛得缠成了一团。
可他不能倒下,他还要问清楚,他要知道这件事杨谂都告诉过谁!
皇帝长剑颤抖着在杨谂脖子上划出血痕:“这件事还有谁知道,还有谁知道!”
杨谂开心地笑着说:“若不是陛下在草民面前惊慌得如此有趣,草民也不会想到,那个消失在天堑山里的小兔崽子,竟会是陛下您啊。”
皇帝干脆利落地一剑斩杀了那个疯子。
他生不如死的那些前尘旧事,终于还是靠他自己斩落在黄泉之下。
他的头颅还在剧痛,可伴随着杨谂人头落地声音,终于还是舒缓了许多。
侍女颤抖着来扶:“陛……陛下……咱们回宫吧……”
皇帝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沙哑着声音说:“去明月宫。”
明月宫里,月未明。
皇帝跌跌撞撞地冲进明月宫里,一头栽倒在床榻前:“明轩……”
他那么绝望,那么痛,那么孤独。
“明轩……你醒过来好不好……你醒过来……你骂我,训我,
', ' ')('你醒过来,我求你醒过来……求你……”
白明轩仍然沉沉昏睡着,任由旁人怎么呼唤哀求,都再也不肯睁开那双星辰清冷的眼睛。
侍女轻声说:“陛下,小皇子今天哭得厉害,太医开了些药,奶娘不敢用,让奴婢先来禀报陛下。”
皇帝有些头痛,艰难地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朕去看看他。”
那天白明轩一簪穿喉自尽在床榻上,那两个孩子卡在将生未生的半路上差点憋死,被产婆强行拽了出来,才保住命。
小皇子的那个出来的晚了,身体一直不好,夜夜惊梦总是哭得筋疲力尽。
皇帝来到那个小东西身边,小皇子还没哭完,沙哑着喉咙歇斯底里地哭着。
皇帝忍着头痛慢慢把小皇子抱进怀里,喃喃道:“你在害怕吗?朕也怕,朕怕你母后再也不会醒过来,朕怕他再也不会原谅朕了……”
小皇子察觉到父亲的气息,哭得声音低了点,委屈得一抽一抽。
皇帝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朕带你去看母后好不好?你们还没见过他呢。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看最温柔的人,以前总是对朕冷冰冰的,可朕就是喜欢他,看到他就没了魂,像条傻狗一样。”
皇帝带着小皇子回到明月宫,轻轻把襁褓中那一团软绵绵的小东西放在白明轩身边,让他们紧紧挨着彼此。
小皇子不哭了,眨巴着琉璃珠似的眼睛,仰头看着沉睡中的那个人。
皇帝不知是头痛还是心痛,痛得他眼里泪水都要掉下来了:“明轩……我错了……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他长得好像你,你看看他,他好喜欢你,你怎么舍得不要他……”
白明轩徘徊在忘川河边,把前尘过往一一梳理回看。
九和镇的阳光总是暖融融地熨烫着心口,一年一年春去秋来,他过得不算痛快,却也顺遂安稳,衣食无忧。
那个一会儿痴傻一会儿清醒的野人还在院子里摆弄那堆半死不活的花,白明轩坐在高楼上俯身而望,淡淡地说:“别弄了,我不喜欢杜鹃,太难养。”
野人抬头:“你喜欢杜鹃。”
白明轩懒得再争执这种小事:“上来,吃饭。”
九和镇里白少爷的日子过得寡淡无趣,除了吟诗作画,就只剩一日三餐还有点滋味儿。
野人却偏偏是个尝不出味的粗人,吃什么精致东西都像牛嚼牡丹。
白明轩慢慢用着红薯奶油泥堆出来的花,野人坐在他身边撕咬着整只烤熟的火鸟。
白明轩叹了口气:“以后这种东西给他切好了再拿上来,省得他乱啃乱咬扰得别人都没食欲”
野人嘿嘿地笑,边啃边笑嘻嘻地瞄着白明轩清雅如画的那张脸。
天有些凉了,屋里生着火盆。
白明轩用过午饭后就开始犯困,坐在暖阁的椅子上,捧着一本书看了两页,就昏昏沉沉地想要睡着。
酒意沉沉销欲睡,浮生寥寥半日闲。
那个粗壮高大的野人蹑手蹑脚地靠近他。
白明轩听到了脚步声,却也懒得搭理那个时疯时好的大家伙,依旧半睡半醒地靠在椅子上。
那野人在屋里踢里哐当地不知在折腾什么。
直到白明轩快要被吵得睡意全无了,那野人才安静下来,悄悄把抬起他的双脚,放在了一个平整温暖的东西上。
白明轩睡意朦胧地慢慢睁开眼。
那野人用石头泥土做了一个小板凳似的东西,正好能放在火盆上。双脚踩着石头,温热不烫,在深秋的冷天里十分舒适。
白明轩微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若旧梦如此,又何须再醒来。
皇宫里,正大雪纷飞。
明月宫里的那位主子,已经昏死着睡过了两个大年三十。
两位皇子都开始学着念诗了,他却还没有醒过来。
小皇子们下了太学,被奶娘抱着回寝宫。
如今两位小皇子是和他们的父皇一同住在蟠龙殿里。
这有些不合规矩,可痛失所爱的皇帝,只想和自己的骨肉至亲能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两个小团子一进蟠龙殿就被奶娘放在地上,自己迈着小短腿扑通扑通跑过去,小奶音争先恐后地嚷嚷着叫父皇。
皇帝放下笔,一手一只小团子拎起来放在大腿上,问:“今天先生教了什么?”
小皇子开心地抱着父皇的胳膊:“先生教我们背诗。”
皇帝微笑:“学会了吗,背给父皇听。”
两个小团子立刻争先恐后地背起来。
“君未折杨柳,山川已暮光。吾本踏花去,何须吟断肠。”
皇帝从小在山野间长大,这些年才渐渐学会写字,孩子们背的诗,他听起来有些酸楚,却不甚明白其中含义。
皇帝问:“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先生讲过了吗?”
大皇子说:“先生说,这是一首送别诗。你还没折下那枝为我
', ' ')('送行的杨柳,天色却已经很晚了,我是踩着鲜花一路远去,你又何必再唱那《断肠》的曲子。父皇,儿臣听了好难过……”
小皇子轻轻扯了扯哥哥的袖子。
两个小团子一起仰头看,却发现他们威严霸道的父皇,眸中落下一滴泪,悄无声音地浸湿了龙袍。
皇子们在蟠龙殿里用过晚膳,被父皇抱着去明月宫里看望母后。
母后总是在睡觉,懒洋洋地不肯看他们一眼。
皇帝轻轻地把两个小团子放在床榻上,两团粉嘟嘟的小东西就熟练地一左一右趴在了白明轩旁边,眨巴着大眼睛在昏睡的人身上蹭来蹭去。
大皇子委屈地嘟囔:“母后为什么还是不理我们呀。”
皇帝深吸一口气,轻轻抚摸儿子的头:“是父皇做错了事,你们母后不想理父皇了。”
这些年,他终于慢慢学会了做一个皇帝和父亲。
两个小团子上课累了,窝在母后身边就开始此起彼伏地打着小哈欠要睡觉。
皇帝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退出明月宫,让宫人们好生照顾白明轩和两个小孩子。
白家父母之死他追查了两年,却半点线索都查不到。
这座浩大皇城中,他虽是一国之君,身边却总被迷雾蛛网遮挡,什么都看不清。
他生于山野之间,本就是脾气暴戾之人,怎么受得了这种处处受人牵绊阻拦的日子。
皇帝站在明月宫外的台阶上,还在隐隐作痛的头中浮现出昔日旧年九和镇里风雨温柔的景象,更加觉得心如刀绞。
明轩……明轩……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明月宫里,昏睡中的白明轩还沉浸在陈年旧梦里,那里春光正好,云游四方的父亲归来,给他们带来一坛好酒。
一家人聚在梨花下小酌慢饮,微醺对月。
野人终于学会了一点人样,至少不会再把老父亲气得再去云游一回。
这些事并没有真的在记忆中存在过,可白明轩已经不在乎此情此前是真还是梦。
若大梦至死,此生何欢。
一年又一年,宫中的杜鹃开了又谢。
小皇子们每天都长得更高一点,跌跌撞撞地学着骑马射箭。下人没看住,小皇子从马上掉下来摔疼了,晚上一个人跑到明月宫里,在母后床边委屈巴巴地掉着金豆豆。
皇帝站在明月宫的殿门口,沉默着看向那些轻轻晃动的珠帘。
大皇子站在他身后,小肉爪子有些害怕地轻轻扯住父皇的龙袍,小声说:“父皇……”
皇帝把那个小团子抱起来:“你也想过去陪着母后吗?”
大皇子窝在父皇怀里,小声说:“皇弟哭了,他是个小哭包,儿臣不是,儿臣是大人了。”
皇帝沉默着,没有说话。
大皇子有些害怕,哽咽着说:“父皇,母后会一直睡着,再也不醒过来看儿臣了吗?儿臣会射箭了,想给母后猎一只白狐,母后为什么不看儿臣呢……”
今夜春雨,是白明轩昏睡的第七年,两个皇子已经能跟着皇帝去围场打猎了。
皇帝渐渐开始把朝堂大权亲自握在手中,大刀阔斧整治贪腐提拔新官,惹得苏系官员十分不满。
苏显琛也十分恼怒。
天下残疾的弃婴不计其数,他看中的,不过是这野人无牵无挂又天性痴傻,最适合当个傀儡。
可他没想到,这副傀儡的壳子里,藏着的却是一只天性嗜血的野兽。
皇帝在位这些年,从什么事都甩手不管,到肆无忌惮不顾苏显琛反对升贬朝中官员,最近干脆收了苏显琛的御赐仪仗,不许他再不经通传就自行入宫。
苏显琛一手把那个大字不识的野人推上皇位,如今却被自己养的傀儡赶出皇宫。
奇耻大辱!
当真是奇耻大辱!
苏显琛气得老脸铁青胡子打颤,咬牙切齿地说:“老夫早晚要弄死那个疯子!”
可那个疯子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天下之主,苏显琛留在皇宫里的那些自己人,早就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只留下一个未曾被皇帝发现,就是当年为皇帝医治过脑子的那个太医。
苏显琛有两个计划,一是勾起皇帝体内的余毒把他彻底变成个任人摆弄的傻子,二是干脆下毒弑君,把皇帝杀了换个更听话的。
苏显琛连夜见了太医,问他有什么药可以不被人发现。
太医苦笑:“苏大人,我是个大夫,只会治病,不会下毒啊。”
苏显琛脸色阴沉:“废物!”
太医说:“不过,我倒是可以不治了,让病人自生自灭。”
苏显琛眼中一亮:“那野人的病还没治好?”
太医说:“陛下的病根,是幼年时毒在骨子里的,哪怕治一辈子也未必能痊愈。”
苏显琛阴森森地冷笑:“那就让他病着吧。”
皇帝这几日头痛的越发厉害了。
', ' ')('他自年幼时被杨谂折磨,就落下了这个头痛的病根,多年来断断续续时好时坏,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这些日子天气渐暖,他的头痛症好像也越来越厉害了。
晚膳的时候,两个下学的小皇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奶里奶气地叫着父皇,争先恐后地嚷嚷着要给陛下背新学的文章。
皇帝头痛得厉害,又不忍心拂了孩子们的兴致。
他喝了一口冷茶,强撑着头痛,说:“背吧,父皇检查一下你们有没有好好上课。”
他的明轩,因他暴戾蛮横的性格而自戕,这么多年来都被不肯醒。因此对着白明轩留下的这两个孩子,皇帝百般容忍宠爱,生怕孩子们见到他凶狠暴戾的模样,会像他们的母后一样害怕他。
两个小东西却不背文章了,忐忑不安地仰头看着他们的父皇,小声问:“父皇,你脸上流汗了……”
皇帝苦笑:“父皇没事。”
小皇子怯生生地趴在皇帝大腿上:“父皇,你又头痛了对不对?儿臣给你揉揉,揉揉就不痛了。”
皇子们懂事孝顺,知道父皇这些日子头痛,于是都不去闹腾了,请过安就回东宫里看书写字。
父皇常常头痛,一痛就是好几天。
等过几天父皇好了,他们再去给父皇背文章。
两个小团子挤在一张大床上,头靠着头睡得香甜。
皇帝的头痛病却迟迟不见好,三日五日过去,反而痛得越来越厉害。
他已经没法处理政务,手指发颤,眼前模糊,痛起来恨不得一刀砍掉自己的脑袋。
皇帝知道自己如今状况不对,于是让人留在东宫看护皇子,决不能让那两个孩子到蟠龙殿来。
他痛得厉害,暴怒地掀翻桌椅,一脚踹烂床榻,像个疯子一样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
太医院送了药汤过来,他不顾那药汤烫不烫,抢过碗一口饮尽,只盼颅中剧痛能稍稍缓解。
可那些药汤毫无作用,皇帝痛苦地哀嚎着,怒吼:“没用的东西!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朕要把你们千刀万剐,朕要诛你们九族!”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响起了幼童害怕的哭声。
皇帝脑中的剧痛都压不下那一瞬间的慌乱,他踉跄着拨开侍女太监冲向前,两个小小的皇子正站在门口,抱在一起害怕地看着他,呜呜地哭着:“父……父皇……呜呜……父皇……”
皇帝痛苦地捏着太阳穴怒吼:“你们干什么吃的?来人!来人啊!送殿下们回东宫!来人!!!”
两个小皇子被惊慌失措的宫女们抱走,皇帝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昏死过去。
白明轩的梦中,仍是一片春暖花开的盈盈好景致。
翩翩檐上燕,袅袅百花香。
他坐在水榭中作画。
远远的,有人从长廊那段走来,高大的身躯似是有些惶恐和紧张,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水榭中的仙人。
白明轩停笔抬眸,怔了一下。
来人一身明黄龙袍,金冠束着高髻,额前垂着金珠。
胡子刮的干干净净,露出坚毅的下巴和锋利的鬓角,显出一副英俊威严的模样。
只是发鬓有些白了,眼角也长了细纹,曾经暴戾蛮横的君王之相,染上了成年累月堆积的孤独萧瑟。
白明轩觉得自己应该害怕的,可他看着皇帝那副模样,却也生不出几分惧意了,只是有些疑惑:“你为何会来?”
皇帝有些不安地停在了三丈外的地方,遥遥看着白明轩,喃喃自语:“明轩……朕……朕等了你好多年……真的等了好多年……”
白明轩笔尖一颤,一滴浓墨落在画上,好好一副江南春景,就沾了凄楚泪痕。
白明轩轻声说:“陛下,我忘了。”
恨也好,爱也罢,前尘如烟,往事不堪再往,不如就此别过,又何必再生执孽。
皇帝不敢走近,怕惊了这个太过美好的梦,可眼睛却一眨都不肯眨,声音轻轻地发颤:“明轩,孩子们都长大了,会写字,会骑射,他们都是很乖很好的孩子,你看他们一眼好不好?”
白明轩闭上眼睛,连拂过脸颊的那缕风都不知道他眸中是不是已经有了泪光。白明轩说:“他们活下来了,过得好吗?”
皇帝提着心缓缓向前走动了半步:“他们过得不好,孩子们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好,母后才不肯睁开眼睛看看他们……明轩,朕的日子到了,朕……活不了多久了……你若是一直睡着,他们日后又该怎么活下去。明轩……”
白明轩流着泪恨声质问:“陛下为何还在逼我!为何到了这般境地,还要拿孩子做把柄逼我回去!”
皇帝慌忙伸手,想要触碰到那片明月般的衣角。
他惨然苦笑:“明轩,朕……朕不逼你,朕不逼你……只是……只是朕……”
日日夜夜的剧痛,渐渐模糊的理智,他知道,他时日无多了。
', ' ')('他的明轩在这里过得很好,岁月安稳,烟雨温柔。
明轩恨他,怕他,再不愿受人逼迫责难。
皇帝哀哀地看着他的皎皎白月,一步一步,退出了这方天地人间。
睁开眼,熟悉的剧痛再次占据脑海,皇帝却挣扎着坐起来,颤抖着一把夺过太医手中的银针扔在地上,强撑着冷声说:“朕要沐浴更衣。”
他不能用这个疯癫狼狈的样子,去见自己孩子们最后一面。
东宫里,两个小皇子正依偎在一起念诗。
看到父皇来,两个小团子有些害怕地颤了一下,但还是扔下诗集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怯生生地问:“父皇,你……你头还疼吗……”
疼,当然疼,疼得他快要疯了。
皇帝强忍着痛楚满头冷汗,慢慢单膝跪下,把两个小东西抱在怀里,低声说:“父皇没事……”
小团子们软嫩的小胳膊紧紧搂着父皇的脖子,委屈得眼泪汪汪:“父皇……呜呜……父皇不疼了……父皇不要疼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头痛得摇摇欲坠,他说:“庭儿,玥儿,过几天,父皇派人带你们出宫玩,好不好?”
两个小团子憋着泪花使劲儿摇头,埋首在皇帝颈间不肯出来。
“呜呜……父皇……父皇疼……儿臣不走……不玩……”
“儿臣也不走……呜呜……”
皇帝板着脸,凶巴巴地说:“听话。”
小团子们闹起来,哭着嚷着就是不肯走,除非父皇和他们一起走。
皇帝本就头痛欲裂,听着孩子们的哭声更是痛不欲生,心中一片哀凉。
也是,当年白崇山把他送给杨谂抚养,应当也是因为相信杨谂会好好待他,却让他一生受尽折磨,人不人鬼不鬼地蹉跎半生。
两位皇子更是身份特殊,极易被心怀不轨的人利用,他又能把两个小皇子托付给谁?
皇帝慢慢松开两个孩子,摇摇晃晃地扶着剧痛的额头离开了东宫。
他该怎么办?
若白明轩此生都不愿再醒来,谁又能在他死后守住那两块天真柔软的稀世珍宝……
皇帝前脚刚走,两个小皇子就哭着跑到了明月宫。
母后还在睡着,或许永远都不会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
可小团子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太小,害怕绝望的时候唯一的本能就是扑进父母怀里哭。
明月宫里,昏睡了七年的白明轩,仍然毫无知觉地深陷在沉沉梦境里。
两个小皇子七手八脚地哭着爬上床榻,哭得上气不接不接下气:“呜呜……母后……呜呜……父皇不要我们了……呜呜……他不要我们了……”
“母后……呜呜……母后你醒醒啊……呜呜……父皇要把庭儿和玥儿送走了……呜呜……母后……庭儿害怕……母后……”
两位小皇子哭得小脸紫红,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宫女们心酸地红着眼眶想要把小皇子们抱回东宫,两个小团子却死死抱着母后的胳膊不松手,呜呜哭到干呕抽搐。
他们害怕极了,小小的脑瓜想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不停地哭着哀求母后快点醒过来。
白明轩坐在水榭中作画,神情恍惚,心中泛着酸楚悲凉。
身后响起脚步声,白明轩回头,怔怔地说:“爹……”
白崇山叹了口气:“明轩,你怎么还没走呢?”
白明轩喃喃道:“爹,明轩留在这里陪爹娘不好吗?”
白崇山看着远方的蒙蒙雾气,轻轻叹气:“明轩,你听,有孩子在哭呢。”
白明轩侧耳凝神,小孩子委屈害怕的哭声遥遥响起,听得人心里难受极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听清那两个口齿不清的小东西在哭什么,白崇山就开口了。
“明轩,你小的时候也特别爱哭,哭得小脸都憋红了,急得你娘恨不得长出十只手哄你。”
白明轩轻声说:“爹,明轩并非白家亲子,这些年却让您和娘亲为我费心劳神,明轩心中感激愧疚,实不知该如何报答。如今,明轩只想在这里陪着爹娘过快活日子。”
白崇山又叹了口气:“明轩,哪个爹娘养孩子,是想让孩子为他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呢?爹娘早就走了,咱们父子间的缘分尽了,可你还有一辈子没活完呢。明轩,回去吧,你听得了自己的孩子这样哭吗?”
白明轩心中痛楚,鼻尖酸涩:“爹……儿子……儿子不愿走……”
白崇山摇头叹气。
白夫人在花园那边轻声说:“明轩,回去吧,孩子们等你等得太苦了,那个人……也等得太苦了……”
两个小皇子哭得睡着了,梦中仍然紧紧抓着白明轩的衣服,无论谁来抱都不肯松开。
皇帝如今头痛得无法理政,自己痛了一会儿,又跌跌撞撞地来到明月宫。
七年了,每当头痛发作的时候,只有这个地方能让他舒服一些。
宫女小心翼翼地扶住他:“陛……陛下……
', ' ')('两位皇子在里面睡着了……”
皇帝疲惫地说:“朕知道了,如今天冷,再去拿两床小被子,别让皇子们冻着。”
宫女们不敢打扰,悄悄地推下去了。
皇帝走进暖阁里,看到两个小小的孩子正窝在白明轩身边睡得香甜。
白明轩一睡就是七年,开始的时候,皇帝像个疯子一样天天逼着太医院聚在明月宫诊脉用药想法子。
后来,天下名医该来的都来了,有用的没用的奇珍异宝都用了,那个昏睡的人仍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连睫毛都不肯动一下,好像真的只剩了一具空壳。
一年又一年,一年再一年,皇帝等啊等啊,心中那些暴戾疯癫的念想都慢慢成了枯草荒漠,只剩一片空荡荡的死寂。
他不再强求,不再逼迫,只是苦苦等着,念着,日夜忏悔,仓皇无依。
皇帝小心翼翼地来到床前,轻轻抚摸两个皇子的小脑袋,又俯身轻吻白明轩平静的睡颜,低喃:“明轩……朕这一生,对不起你。可如今朕要走了,不知道还能照顾皇儿们多久。你不肯醒来,是怕朕再禁锢你,伤害你吗?朕不会了,这些年日日夜夜里,朕一个人躺在龙床上,就不停地想那些过去的事,想啊想啊,就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像个人一样去爱你。如今,朕要死了,再也没办法把你囚禁在身边,你别怕,带着孩子们走吧,一辈子都不要再回京城……”
两个小团子迷迷糊糊中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努力想睁开困倦的眼睛,软绵绵地梦呓着:“父皇……”
皇帝闭上眼睛挡住泪痕,他这一生过得浑浑噩噩痴傻疯癫,如今到头,却招惹了两个如此天真可爱的孩子为他牵肠挂肚。
他的亲生父母弃他如履,他的养父把他虐待成一个疯子,明轩怕他恨他却不爱他,他这一生就活该与蛇虫野兽相伴,怎能再奢求像个人一样,享儿女情长父母天伦。
皇帝轻轻拍打着小皇子的脊背,哄孩子们睡觉。
他想起了孩子们背过的那首诗。
“君未折杨柳,山川已暮光。吾本踏花去,何须吟断肠……”
明轩去了,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如今……他也该走了,明日,便派人把两位皇子送到民间,找两户人家分开抚养,永世再不要相见……
白明轩在梦中看见了昔日宫墙。
他曾经不顾一切想要逃离这里,如今却又循着孩子的哭声自己走了回来。
到底是不舍,不忍,不狠心。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体沉重得像被压在大山下一样,他动不了,说不出话,手脚都已经不听使唤了。
模糊的眼帘忽然被一个粉嘟嘟的肉团子占据。
肉团子粉嫩嫩的小脸呆呆地看着他,琉璃珠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忽然就“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明月宫里的清晨,皇帝被两个小皇子又哭又扯地叫醒了:“父皇……呜呜……父皇……”
皇帝忍着头痛缓缓睁开眼,疲惫地低喃:“庭儿,玥儿……不要闹……父皇好累……”
小皇子呜呜哭着使劲儿扯他头发:“父皇……呜呜……母后醒了……呜呜……母后醒了……”
皇帝踉跄着从床边爬起来,顾不得发麻的腿脚手忙脚乱地趴在床沿,颤抖着去看那双七年来都没睁开的眼睛。
他怀揣着巨大的欢喜和期待,却看到床上的人仍然闭着双眼。
皇帝心里的期待化作一片死灰,颓废地慢慢撑着身子坐在床沿,沙哑着声音说:“庭儿,玥儿,该去读早课了,父皇让人送你们回东宫。”
身后安静了一会儿,响起了那个夜夜回荡在他梦里的清冷声音:“陛下……我睡了多少年……你都老了……”
皇帝呆呆地僵在了床沿。
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既怕是生了梦魇,又怕看见那双怀着恨意的眼睛。
他苦等到两鬓斑白,再也不敢信那些亦真亦假的梦。
身后又响起了疲惫的低喃:“罢了……”
皇帝慌忙转身,仓皇间哽咽着喊:“白明轩!!!”
白明轩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他以为自己至少睡了三五天或者半个月,可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和皇帝鬓边的白丝。
恍恍一梦,已是数载春秋。
那个暴戾蛮横的君王已经失了当年的锋芒锐气,沧桑眼底透着疲惫的温柔。
白明轩有些恍惚,一时间竟已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皇帝小心翼翼地抚上白明轩的额头,刚要开口,头颅中忽然又涌上一股剧痛,他闷哼一声一头栽到床上,半晌才慢慢爬起来:“明轩……朕……朕错了……你别怕……你别怕……”
白明轩心中有些茫然。
他曾经很怕那个暴戾的君王,可如今这个两鬓斑白小心翼翼的男人,他实在生不出惧怕的情绪,反而有些怜悯和悲哀。
皇帝头痛得无法思考,急忙对两个小皇子说:“母后醒了,你们快
', ' ')('和母后说说话。”
白明轩看着那两团怯生生粉嫩嫩的小东西,叹了口气。
他当年想要带两个孩子一起走,怕那个占有欲太强的皇帝会容不下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可皇帝却把两个孩子照顾的很好,两个小东西白白嫩嫩乖乖巧巧,眨巴着琉璃珠似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去扯他的衣袖,奶里奶气地小声说:“母……母后……儿臣会背诗了……”
另一个小团子也急忙边比划边喊:“儿臣会打猎,噗!噗!噗!”
白明轩看着皇帝,有些茫然:“陛下……”
皇帝还在头痛,可他脸上却抑制不住地洋溢着笑意:“明轩,是朕的错,朕……朕错了,朕忘了好多事,很久之后才想起来。当年在九和镇,朕不辞而别,是朕的错,朕脑子不好,总是忘总是忘,朕错了……”
白明轩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就因为这个混账男人忘了,发了疯一样自己醋自己,让他平白受了多少折腾。
第一次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白明轩就怀疑过这个疯疯癫癫的九五之尊其实和曾经被他捡回家的野人是同一个人。
毕竟,天下芸芸众生,哪就那么巧让他遇见两个身体同样畸形的人。
可皇帝自己不肯承认,又不愿听他说起往事,白明轩也只好把这个念头放下了。
白明轩闭上眼睛,忽然很想再睡过去,让那个混账野人自己难受去吧。
两个小团子看他又闭上眼睛,吓得呜呜哭起来,扑上来小手小脚地扑腾:“母后……呜呜……母后不要睡……呜呜……”
白明轩叹了口气,低声问:“我到底睡了多久……”
皇帝紧紧握着他的手,颤声说:“七年……明轩……七年了……”
白明轩睡了七年,虽然有宫人一直好生照顾着,却到底是太久没下床了,连抬手都困难,要一点一点慢慢学。
皇帝头痛得厉害,常常昏死在蟠龙殿里,就让两个小皇子常常来明月宫陪着白明轩,希望两个乖乖软软的小团子能让白明轩心情好一些。
白明轩心中有些茫然。
他刚醒的时候,皇帝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样,捧着他的手就快流出泪来了。
可他慢慢康复的这些日子,却很少见到皇帝。
那个男人,念着他,却又躲着他。
白明轩没打算躺过这七年就和那个混账东西重归于好,可那野人天天躲他,他心里却不是味儿了。
白明轩扶着长廊慢慢往前挪,两个小团子紧张兮兮地围着他上蹿下跳,奶声奶气地嚷嚷着母后母后。
白明轩听着心里怪怪的,又不好让孩子们改口。
他睡了太久,脑子里的事都是乱的,稀里糊涂就想起了当年的事,那个混账野人得意洋洋地和他炫耀,南荒进贡了一个大胸细腰的阴阳美人。
白明轩的脸绿了一下,感觉自己在这皇宫里待不下去了了。
那野人要是已经三宫六院夜夜笙歌,还死去活来地把他弄醒做什么!
夜色苍苍,皇帝扔在蟠龙殿中痛得咬牙切齿。
太医颤抖着捧上一碗药:“陛……陛下……”
皇帝忍着痛问:“这是什么药?”
太医吓得一颤,生怕事情败露,急忙说:“这……这就是陛下几年来一直喝的清毒茉莉膏,并……并无其他……”
皇帝阴沉沉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个太医十分不对劲。
当年他被苏显琛的手下带进皇宫里,便是这歌老头为他诊治用药,数年来一直很少发作,可这一年,却每日都疼得死去活来。
之前他满心都是担忧白明轩和孩子,如今心心念念的人已经醒来,他被疼痛冲昏的脑子终于想起些事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太医:“可朕,怎么闻不到茉莉香了呢?”
太医脸上冷汗连连:“陛……陛下……”
皇帝正打算逼问出太医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却有太监匆匆来报,在他耳边耳语:“陛下,皇后娘娘要离宫。”
皇帝顾不得再问太医,怒吼:“来人,把这太医押入天牢等朕发落,摆驾明月宫!”
明月宫里月影依旧,与七年前并无不同。
白明轩坐在桌前,对着铜镜细细端详自己脖子上的疤痕。
当年他是何等倨傲之人,若受人所破,便一死了之。
如今他醒来,若是再受皇权羞辱,又怎能再留在此处?
他不知道那个野人到底在想什么,是在意,或者并非那般在意。
白明轩缓缓盖上铜镜,不忍再看自己的现在的样子。
明月宫外响起喧哗声和皇帝的咆哮声,那个控制欲极强的皇帝,怕是又要发疯折磨他了。
白明轩嘲讽低笑。
生死历劫归来,并非新生,而竟是又来一遍那些不堪的前尘。
皇帝大吼着撞开宫人们冲进来,喘着粗气像只野兽一样站在他身后。
白
', ' ')('明轩不由得还是有些害怕,轻轻颤抖。
皇帝喘了一会儿,却没有扑上来质问他,而是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说:“明轩,我……我错了……别走……我错了……”
白明轩眼前一黑,看着那个毫不犹豫跪在地上的大块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陛下,您万金之躯,这可使不得!”
皇帝急忙起身冲过去,干脆跪在白明轩腿边,忍着头痛摇摇晃晃地喊:“我错了,我脑子不好,我忘了你,我错了……嗯……”
剧痛一阵接一阵涌进头颅里,痛得九尺大汉都白了脸。
白明轩还记着当年的仇,咬牙切齿:“陛下口口声声喊的情真意切,却已经十日未见,想来也并未有多想念。如今草民要走,陛下还想拿什么来威胁!”
皇帝心中百般愁苦无法说出口。
他是白崇山的私生子,就和白明轩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白明轩这人满脑子修道似的清规戒律自我约束,要是知道和自己的兄弟生下孩子,指不定还要难受成什么样。
可这事儿不说也不成,总不能瞒一辈子。
白明轩见皇帝久久不说话,心里不免有些慌乱有些酸楚:“陛下,你我是两路人。”
皇帝生怕白明轩现在就走,慌忙紧紧抱住白明轩修长的双腿:“明轩,明轩,我不是不想念,我……我……我早就被你迷得发了疯,我……我……白明轩!”
皇帝忽然拔高声音,歇斯底里硬着头皮大喊一声:“我是白崇山的私生子!!!”
白明轩:“…………”
皇帝一声高喊震得自己头皮生疼,抱都要抱不住了,颤抖着埋首在白明轩膝上,额角青筋痛得快要炸开,却怎么都不肯昏过去。
他在等一个答案,等那个清冷矜贵的皎皎白月,如何回应与亲生兄弟生孩子的腌臜事。
白明轩似乎是被他吼懵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你想问什么?”
皇帝忍着剧痛颤抖着咬牙切齿地说:“问……问你……在意吗……”
白明轩冷冷一声:“你我之间的混账情孽,还差这么一层吗?”
皇帝松了口气,彻底昏死在白明轩膝上。
白明轩咬牙切齿:“你给我起来!”
趴在他膝上的大块头一动不动。
白明轩气得脸色铁青:“别耍无赖,起来!”
他身体尚未复原,双腿被这么大一坨沉甸甸的东西压着,压得他骨头酸痛快要断了。
可那个大块头却还是一动不动。
白明轩慌了,艰难地俯身去扯皇帝的头发:“你怎么了?你别我吓我,混账东西,你别吓我!”
高大魁梧的男人被他轻轻一扯,便毫无知觉地躺在了地上,脸色青白惨然,竟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白明轩慌乱中从椅子上摔下来,还未完全康复的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狼狈地摔倒在地,他来不及再和混账野人算旧账,慌忙大喊:“太医!传太医!陛下昏倒了!传太医!!!!”
他酸软无力的手臂不知所措地捧着皇帝沉重的大脑袋,心慌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刺激到了什么地方。
怀里那一大坨活人慢慢缓过气来,喘息着低喃:“明轩……我怕……我真怕……怕……怕你本就恨我,再碍于兄弟之实,会更……更拒我于千里之外……”
白明轩鬼使神差地轻声问:“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文质彬彬了?”
皇帝一口老气上不来差点又疼昏过去。
他自从在杨谂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夜夜难安,不知道日后等白明轩醒了,他该如何面对白明轩的眼神。
还好……还好明轩自己都不介意了,他一个山林野兽,又何必再在乎凡尘俗规。
白明轩看着皇帝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他不知道这个野人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虚弱痛苦。
他叹了口气,低声说:“没有兄弟之实,我……我是白家二老抱养的弃儿,并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可是……可是你……你怎会是……”
白崇山一生何等高洁清傲之人,与夫人更是伉俪情深绝无二心,又怎会不明不白地多出个私生子。
皇帝惊喜地从白明轩怀里爬起来,哆嗦着就想亲下去。
他才不管白崇山到底怎么把他这个孽种射出来的,反正那人从小都没看过他一眼,他又何必在意自己的亲爹是谁。
只要明轩不会心中别扭,身世种种不过风掠浮云。
皇帝仍然记得他疯疯癫癫被带进白家的时候,白崇山嫌他粗野肮脏,看都未看第二眼,满脸嫌弃地带夫人云游去了,还对白明轩说什么时候这野人走了,再传信让他夫妻俩回家。
白崇山从未在意过一个私生子的死活,他又何必在意自己的父亲是谁。
他只想狠狠抱着怀里那具的削瘦温热的身子,贪婪地汲取着月色微凉,仿佛只有紧紧贴着白明轩,他的头痛才不会那么要命。
白明轩手足无措地捧
', ' ')('着皇帝的大脑袋:“你……你受伤了?”
皇帝在他怀里疲惫地摇头:“明轩……明轩……我亲你一口行不行?就亲一口,亲一口就不疼了……”
白明轩分不清这个混账野人到底是在装病耍赖还是真的已经疼到如此神志不清的境地。
可怀里的野人却像真的疼狠了,挣扎着要亲他,却颤抖着爬不起来,脸色青白满头冷汗,哀哀地看着他,像只被人开膛破肚后挣扎不动的野兽。
白明轩莹白修长的手指紧紧空握着,咬着下唇缓缓低头,轻轻在皇帝惨白的唇上啄了一口。
已经不再年轻的皇帝两鬓斑白,却在怀中露出一个孩子气的满足傻笑。
白明轩低声问:“不疼了?”
皇帝点点头。
白明轩微微皱眉:“真的不疼了?”
皇帝又点了一下头,还没来得及还给心上人一个微笑,就疼得又昏死过去。
皇帝这次真疼得狠了,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醒也是被疼醒的,惨叫两声就又昏过去了。
曾经独掌大权的苏国舅被皇帝一到口谕拦在宫门之外,皇宫里的事,稀里糊涂就全交给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受封过的皇后娘娘。
白明轩是个读书人,他无心接管什么龙印凤印,只是担忧那个野人到底是什么病,为何会痛的这么厉害。
白明轩在蟠龙殿里,皱着眉问侍奉皇帝的太监:“陛下一直这么痛着?”
太监说:“陛下并非一直如此痛苦,这几个月才痛的这么厉害。”
白明轩昏睡太久,头脑不太灵光,随口问:“是陛下收回苏大人随意入宫的权力之后还是之前?”
太监愣了一下,小声说:“就在苏大人不得入宫三日之后,陛下开始头痛的。”
白明轩看着床上那个疲惫昏睡的皇帝,心中竟有些不忍再离开。
山脚初见,那是个痴傻疯癫不知愁苦的野人。
历州府再见,那是个让他战战兢兢惶恐苦求的帝王。
可他一睡七年,再见时那个男人却脸色惨白,颤抖着求他不要离开。
白明轩轻叹一声,问太监:“陛下往日一直用着什么药?”
太监说:“回娘娘,是赵太医开的茉莉膏,据说有清毒醒脑之效。”
白明轩说:“药膏可曾每日检查?”
太监说:“每次端到陛下面前,都要由宫人尝三次试毒,绝无被人下毒的可能。”
白明轩想起当年九和镇里那野人疯疯癫癫的样子,轻声说:“陛下多年伤毒积郁,何须再另行下毒,只要停了他的止痛药……”
太监吓得一哆嗦,慌忙喊小太监:“快!快去太医院查方子!陛下前些日子剩的药渣也送到太医院去!快!快!”
白明轩问:“那个给陛下开药的太医呢?”
太监说:“刚押送到牢房里不久,就服毒自尽了。”
白明轩回头看了一眼龙榻上痛得昏睡不醒的人,叹了一声,对太监说:“让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好好研究药渣和药方,尽快找出到底缺了哪一味药。赵太医的药童和侍从全部严加拷问,或许能问出些东西来。”
宫人们领命退下,白明轩缓缓来到龙榻前。
曾经在这里,他几乎要死在皇帝的暴戾之下。
可今天,那个暴君已经一只脚跨过了鬼门关,还要等他来救命。
白明轩自嘲似的笑笑,喃喃道:“我不懂医术,也不懂你们这些权利纷争的戏码。陛下,我尽力救你,你也要尽快好起来。天下是你的,我不要。”
太医院忙着查药方与药渣里到底差了哪一味药材,宫里宫外乱成一团。
白明轩烦闷不已,坐在龙榻边喃喃道:“你脑子坏掉的时候其实挺好玩的,虽然总是给我找麻烦,可是我一点都没觉得烦。后来你治好了,我却越来越怕你,怕你看着我的眼神,像只野兽一样。不对,你傻的时候也像野兽,不过那时候是条傻狗,不吓人。”
他一个人低低地念叨着那些心事,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恨和怕多一些,还是惦念怅然多一些。
念叨到最后,白明轩悲伤地看着昏睡不醒的男人,轻轻抚过男人鬓角的白丝:“快些好起来吧,别让我像你那样苦等那么多年。”
皇帝被他微凉的指尖抚过额角,竟从昏睡中挣扎着慢慢醒了过来,颤抖着缓缓睁开眼睛,沙哑着声音说:“明轩……龙床……龙床下有块托龙石,说是什么保佑天子龙体康健长命百岁的,我看也没什么用,不如你拿出来,在我脑门上用力敲一下。”
白明轩皱眉:“你疼糊涂了,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皇帝指指自己的脑壳,疼得牙根哆嗦:“明轩……你喜欢傻的……我……我就当傻的,当个傻子有什么不好……明轩就喜欢傻的……”
他实在痛得厉害,没说两句话就昏昏沉沉地又昏了过去。
梦里是天堑山一望无际的连绵叠翠,山里的野狼追得他边哭边逃,却不知道该逃向何处。
', ' ')('终于,他撞进了一片温软清冷的月色中,梦里的仙人白衣胜雪,如画的眉眼皎皎如月,缓缓向他走来。
仙人不悦地皱着眉:“怎么又把衣服弄脏了?”
皇帝痴痴地笑着,仰着头泪流满面。
他怎能不喜欢,怎能不疯魔,他生生死死受尽折磨痴傻了一辈子,终于有人会在乎他是不是弄脏了衣衫。
那不是梦啊,是他曾经真真切切抱在怀里的白明轩。
味道各不相同的几碗药一碗接一碗地灌进皇帝口中。
他虽然梦中痛得咬牙,可只要白明轩捏他的下巴,他还是会乖乖张开嘴把药汤吞下去。
他停药已经数月,病得比从前还要重,旧方子已经没有用处,只能找到被停掉的那味药,重重地熬浓灌下去才能止痛。
太医们不是神仙,没法从药渣里看出上百种药材中到底少了哪一味,陛下的头痛症到底病在何处,只能商量着开了几副药,死马当活马医看看到底是哪味药有用。
皇帝疼的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喝了什么东西,他生长在山林野兽间,性格极为敏感警惕,哪怕疼得快要死了,也只肯喝白明轩喂他的东西。
白明轩没办法,只好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守在龙床边,隔两个时辰就要伺候那坨大爷喝一次药。
白明轩叹了口气,莫名想起野人说床下的那块托龙石。
古往今来的皇帝都喜欢在床底下放块名山大川上敲下来的大石头,和普通人家的镇宅石差不多的东西,只有野人这样的傻缺皇帝,会说出让他拿石头把自己砸傻的蠢话。
想着想着,白明轩还是好奇地把大石头从床底下搬出来,在皇帝的大脑壳上跃跃欲试地晃了两下。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小孩子惊恐的哭声:“哇!!!!”
白明轩吓得手一抖,差点直接把大石头糊在皇帝英俊粗犷的脸上。
白明轩慌忙把石头放在地上,回头看,却看到两个小团子手拉着手委屈巴巴地躲在门边,哭唧唧地看着他。
两个小团子似乎被他刚才的举动吓到了,委屈巴巴地哭着:“母后……呜呜……不要打死父皇……呜呜……不要打……呜呜……”
白明轩有些无奈,又有些酸楚。
这两个孩子喜欢黏着他,又好像有些怕他。
他睡了太久,几乎错过了孩子们所有奶里奶气软嘟嘟的童年。
他对皇帝有心结,所以总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两个孩子。
小团子们此起彼伏地抽噎着,躲在门边露着半个小脑袋偷偷看着他,像两只无家可归瑟瑟发抖的小猫咪。
白明轩叹了口气,说:“我不会杀你们父皇,别哭了。你们这个时辰不去太学,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侍奉你们的宫女太监呢?”
两个小团子怯生生地手拉着手从门口慢慢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靠近着有点冷漠的母后。
大皇子鼓起勇气为两个人回答:“今天太学不上课,儿臣……儿臣想念父皇和母后了……”
他到底年幼,强撑着说出这句话,立刻就委屈得又要掉金豆豆。
白明轩没哄过孩子,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别哭,别哭,过来这边坐……”
两个小团子立刻泪汪汪地扑进他怀里,呜呜地倾诉着委屈和害怕。
白明轩被两个小东西黏糊得心里发颤,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孩子们的依赖和委屈。
他自己只是沉沉睡了一觉,却已经离开这个人世太久了。
虽然太医院仍然找不到治愈皇帝的方子,可那些胡乱用的猛药到底还是有了点用处,皇帝不再疼得满头冷汗,慢慢地醒了过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哪怕是皇帝这种强壮如牛的人,也被病痛折磨得虚弱了几分。
他恹恹地躺在龙榻上,有气无力地低喃:“明轩……别走……”
白明轩不好和一个差点被痛死的人吵架,深吸一口气,说:“陛下又要把我囚禁在此处吗?”
皇帝慌了,挣扎着抓住白明轩的手:“不是……不是……我不会再强迫你,那……那你能不能不走?”
白明轩深吸一口气:“放开。”
皇帝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一双虎目警惕地紧紧盯着心上人的脸,生怕白明轩扭头就要走。
白明轩在龙床边看书,两个小团子特别黏他,每天从太学里回来,就找他聊新学的文章。白明轩是个才子,若是被两个七岁孩子问倒了,岂不是十分丢脸。
皇帝沉默着看了白明轩一会儿,试探着慢慢伸出手,想要去摸白明轩裹在白衣里的纤瘦腰肢。
白明轩眼珠都不动一下,拿着手中诗文敲在皇帝那只不安分的大手上。
皇帝悻悻地把手收回来,装模作样地虚弱着:“明轩,孩子们都长大了,你没见过他们小时候,那么小小的一团,小脸还没有我的拳头大,一边一个坐在我大腿上念五言绝句,念的磕磕绊绊的,像两个小奶球一样。”
', ' ')('白明轩不曾见过孩子们那时的模样,可现在看着乖乖巧巧清秀漂亮的两个孩子,也能想到刚学说话的团子们该有多可爱。
皇帝慢慢靠近,手指又不老实地轻轻碰到了白明轩的细腰:“明轩……”
白明轩神情有些恍惚,没注意到身边不老实的那只手,低声问:“他们念的什么诗?”
皇帝轻声说:“君未折杨柳,山川已暮光。吾本踏花去,何须吟断肠……明轩,你听过这首诗吗?”
白明轩幻想着两颗小团子软唧唧念诗的模样,心头酸楚发颤,强作不在意地说:“这是幼童启蒙必读的送别诗,我年幼刚刚识字的时候,先生也教过。”
皇帝轻轻叹息,伏在白明轩耳边说:“明轩,你想再陪着我们的孩子长大吗?从那么大点一个小奶球,一点一点长大,学走路,学说话,念诗,骑射,变成一个懂事孝顺的大孩子,就像现在的庭儿和玥儿一样……”
白明轩耳朵发热,仓皇间想要躲,却觉得腰肢酸软,一下撞进了身后那个宽阔结实的怀抱中。
皇帝像只大狗熊一样四肢并用地抱住他的明月仙人,粗大的龙具已经在胯下滚烫地硬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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