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城墙上的诗人(1 / 1)
('
日子很快便到了八月,终于到了期末考试的日子,在紧锣密鼓的考试周里,每个人绷紧了神经,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来“临阵磨枪”和“抱佛脚”,南湖边上多了许多晨读的身影,旁若无人地手持书本,还不时闭目垂头默头,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什么。大家取消了所有的休闲活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三剑客”却偏偏跟旁人不同,陈确铮整天不见个人影,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胡承荫倒是时常泡在图书室里,废寝忘食地查阅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一天贺础安去图书室找书,发现胡承荫正在认真地研读《个旧县志》,问他为什么看,他少有地支吾了一下,才说是陈达先生让他们看的,贺础安便也不疑有他。至于贺础安自己,每天雷打不动、有条不紊地去夜校上课,平日里下足苦功的他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考试而担心。
每天贺础安最喜欢的就是送走夜校的同学们,一个人默默收拾好课本和教具,一个人走出文庙的大门,轻轻掩上年代久远的庙门,吱嘎的声响被寂静的夜无尽地放大了。出了文庙,贺础安便一直沿着城墙走,他喜欢一边走一边抚摸着粗糙的城墙,这城墙粗粝且不规则的石块摩擦着他的手指,仿佛让他触摸到蒙自这座小城古老的往昔。
他之所以沿着城墙走,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
他期待着,也许会碰到燕卜荪先生,听到他激情澎湃的朗诵。
第一次遇到先生的时候,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还有晚归的人都撑着雨伞,先生却毫不在意地在城墙上朗诵《哈姆雷特》的经典一幕“to be or not to be”,上课的时候贺础安说起此事,竟然有好几个男同学都说他们晚归时候在城外荒郊见过先生,还有一个同学竟然说在老百姓的坟地见过先生,他看见先生将酒瓶中的酒淋在墓碑上,一边拍着墓碑一边说着话,好似知己一般,把他吓得够呛。
贺础安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期待起来,许是他每日走得晚,竟能经常在城墙上见到先生,有一次他忍不住停下仰头张望,突然看到燕卜荪先生低头向他看过来,他赶紧贴着城墙根儿站好,惊魂初定,再向上看去,发现自己实在是虚惊一场,先生一手拿着酒瓶,正在激情地朗诵着他听不懂的诗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那种忘我,每每让贺础安动容。
贺础安深知完全不懂诗歌,他可以试着通过头脑去分析诗歌的优劣,但缺少那种忘我的投入和赞美,对于诗歌这门玄妙幽微的艺术来说,他实在少了点“慧根”。所以虽然贺础安曾经旁听过先生的课,可是他从来没有试图去跟燕卜荪先生打过招呼。在贺础安的眼中,站在城墙上的燕卜荪先生只是自己诗歌国度里的国王,也许他为去国怀乡的愁绪和对这支离破碎的时代的思虑所忧伤,也许在这个时候他浑身上下都被强大的孤独所包围,但贺础安总觉得自己不是那个可以赶走先生孤独的人。
可这一夜不同了。
燕卜荪先生不再是孤单一人,他的身旁多了一个身影。
贺础安扶着眼镜仔细一看,竟是牟光坦!
可稍微一想,贺础安便了然于心了,他觉得这实在是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事。
两个人一人一句,彼此应和,兴之所至,再一齐朗诵,牟光坦的声音激昂清越,未满二十岁的他英文就已十分流利,三十出头的燕卜荪先生声音厚重,充满贵族气息的英式发音感染力十足,让人即便听不懂他们在朗诵哪首诗歌,也能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
一诗诵罢,可以听到燕卜荪先生尽兴的笑声,和两人絮絮的交谈。
贺础安觉得自己听到的不是师生间的对话,而是两个风华正茂的诗人徜徉在诗海之中激荡出的浪花之声。
默默聆听了一会儿,贺础安悄悄离开了,而属于两个诗人的夜,却远远没有结束。
牟光坦出生于浙江嘉兴,浙江自古便是重学之地,牟光坦自幼深受古典诗歌熏陶,《唐诗三百首》可以倒背如流,充分展现了博闻强记的天赋。中学时代的牟光坦第一次接触到了新诗便不可自拔,相较于古体诗,新诗的自由和灵动深深吸引着他。虽然他心系诗歌,然而父母认为就读法律系更加有助于就业,牟光坦便遵从了父母的意见,报考了北大的法律系,七七事变爆发,三校南迁,牟光坦进入长沙临大就读,到如今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
在这段时间里,牟光坦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换了一个人。
从长沙走向云南的路途中,牟光坦看到了他以往即便是在想象中也从未出现的人、事、物,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强烈的表达欲望,他每天都处在内心与外在的巨大冲击下。在外人看来,他整天眉头紧锁,沉思默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整个人都快沸腾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蒙自没有自己的报纸,学校的图书室倒是会有昆明寄来的日报,可是总要迟个两三天。对于广大的穷学生来说,无线电收音机更是想都不要想的稀罕物,即便如此,牟光坦依然每天迫不及待地去翻看“最新”的报纸,了解几天前的战事新闻。每次从报纸上看到惨烈的战况,牟光坦都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蒙自太安逸了,安逸到让人忘记这世上并不太平,让人忘记将士们仍在前线厮杀,忘记了未名湖、水木清华和八里台早已落入他人之手,被迫流落到这个举目无亲的边陲小城。
去了火把节之后,牟光坦心中本就强烈的不真实感进一步放大了。在火把节上,牟光坦没有参与任何活动,而是打开周身的每一个细胞,感知着,体会着。他看到那些年轻的罗倮泼们笑着,跳着,闹着,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打心眼里觉得羡慕,他觉得自己的眼下的生活是偷来的,他总想把它还回去。
在大家都为了期末考试而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却被不安和愧疚感狠狠攫住,丧失了他的睡眠。
这夜,牟光坦实在难以忍耐,他想着与其在床上摊煎饼,不如做个“夜游人”来得痛快。他漫无目的,进了东门之后便四处游走,东南西北四个城门走个遍,也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在他一半惆怅,一半漫不经心地闲晃着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虽然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他却觉得这声音情绪十分饱满丰沛,而且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越走越近,渐渐听清了那声音在喃喃吟诵着什么,那是《麦克白》中的经典台词: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
The way to dusty death. Out, out, brief candle!
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
牟光坦向上看了看,蒙自的老城墙并不高,表面也并非十分平整,想来爬上去也并不难,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手脚并用,三下两下便爬了上去。
接着他便看到了燕卜荪。
他穿着一身松垮的灰棕色西装,裤管上满是干涸的污泥,脚上穿着一双全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破皮靴,头发定是好久没剪了,胡子也似乎茂盛得有些不合时宜,整个人明明看起来落拓得不行,却毫无潦倒之气,许是因为他那明亮无朋的双眸,其中有诗,有酒,有对人类未来的相信,有对这世界的爱。
先生投入地吟诵着,他完全沉浸在莎士比亚的悲剧意境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牟光坦就在他的身后,牟光坦壮着胆子,跟着他一同朗诵下去: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
Signifying nothing.
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燕卜荪先生突然转回头,眼中的神色由惊到喜,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面,一同将这一段华彩的诗篇朗诵完毕。先生紧紧握住了牟光坦的手,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牟光坦有些不适应,僵直着身体无所适从。
当先生松开牟光坦,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牟光坦才发现,他左边的眼镜片还是碎的,上面裂纹交错,这镜片碎了少说有半个月了,每次上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建议他去修一修,他总是摆摆手表示不碍事,关于这镜片破碎的缘由更是流传在大家口中的一则有趣的逸闻。
因为先生好酒,时常喝得酩酊大醉返回海关的宿舍,一次他醉醺醺地把眼镜随手放在了皮靴里,第二天早上脚一伸一踩,一只镜片便报废了。先生不以为意,还以此为笑谈讲给同学们听,因为只踩碎了一只镜片,他连连感叹自己的“好运气”,逗得大家十分开心。
燕卜荪先生戴着“半壁江山”的眼镜,兴奋地用英文跟的牟光坦交谈,对于英文流利的他来说,可谓是驾轻就熟,毫无障碍。
“你是……我很熟悉你的样子,你经常上我的课!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
“牟光坦。”
“牟——光——坦……?”
牟光坦牵起了嘴角。
喜欢刚毅坚卓的他们请大家收藏:(www.25shuwu.cc)刚毅坚卓的他们25书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 '>')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