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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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简府,相柳静静立在山道入口处。
月明星稀,清风徐来,黑衣男子负手而立,漆黑的头发反射着皓月光华,宛如谪仙。
芙蓉跳下妖魔后背,与相柳并肩而行,悠然向山顶迈步。
“可学到了制作米浆的秘方?”相柳边走边问。
芙蓉捂脸道:“……忘了。”
相柳一哂,侧头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芙蓉抿唇不语。
简原的死、南屿的死、陶唐的死,哪一个都不好直接开口问。那些百姓对麒麟的恨意,不知相柳又是否感受得到?
芙蓉的踌躇相柳看在眼里,他主动说:“从简昀嘴里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我,是吗?”
芙蓉点头。
本来该找个合适时间向芙蓉说故事的是简方,而不是简昀。
相柳也不多问,而是说:“我站在御座之侧百余年,也站在国家权力巅峰百余年。有权力就会有争端,是人是仙都一样。政治斗争只有你死我活,哪有温情脉脉?若我脑海里只装着仁慈和泪水,毫无自保手段,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雁国治世超过五百年,奏国治世超过六百年,同是麒麟,延麒和宗麟闲暇之时和大臣们喝茶谈天,但帝王整顿朝纲之时他们真的什么都不懂吗?他们在政治斗争中又扮演着何种角色?
“只是,为何百姓独独忌惮你……”芙蓉一声轻叹。
“因为我最终站在了君王的对立面。当我和先王目标一致时,所有的残忍都是帝王心术,与麒麟无关;而当陶唐一意孤行、我又不得不与他正面对抗时,麒麟良善的表皮撕掉之后,只会剩下可怖的骨血。”
麒麟在百姓心中的地位神圣不可侵犯,这样的神兽怎可不圣洁完美?很多事情君王可以做,麒麟不能。正因蔡洋见过刘麒可以做到何种地步,故而对其极端忌惮。
“先王去后,你一直代行君王之责,”芙蓉停下脚步,“这般违逆麒麟天性之事,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相柳停下脚步,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沉默片刻说:“无所谓开心不开心,我没有选择。”
“若你当初没有与陶唐正面相抗……”
相柳两步走到芙蓉前头,转过身面对她,如洗的月光从他背后照来,点亮了他的轮廓。他说:“我是麒麟,我是民意的具象化,我退无可退。”
芙蓉的心脏仿佛被谁用力抓了一下,她突然紧紧拉住相柳的袖子,仿佛生怕他羽化登仙而去。
相柳柔和下目光,轻拍她的手背:“当年,陶唐认为自己是整个柳国唯一正确的声音,我若不干涉,君王必定失道。传达民意乃我职责所在,君王可以不听,我不能不说。如果跪下哭着求君王有用的话,我会的。可你亲眼见过,哭求或是对抗,只要是‘相柳’说的话,他都不会听。”
芙蓉默然。所以,麒麟遭受鞭笞而血流满面,是不可避免的结局。黑麒麟嗜血的谣言也是。
“简昀说,有一部分百姓非常恨你。我不能理解这种恨意,也不能理解暖衣阁为何执意要放大这种恨意。”
“那些流民、边民,或者见过我血流满地的老宫人们,当他们成群结队,便非常容易被蛊惑。民意是不分对错的,针对我的恨意,只要有一个人起头,便会有无数人遵从。你永远不能指望人在群体之中还能保持理智。”
当这种恨意排山倒海而来,谁会在意是非黑白?这种民意所形成的舆论,也必然是不允许任何反驳的狂热痛恨。身陷其中,承认自己的痛苦,把这一切归咎于麒麟,就是唯一正确的路径。
相柳与芙蓉并肩走到一处亭台边小憩,夜已深,山间寒意渐渐弥漫上来。
芙蓉趴在栏杆上眺望山下,凌云山脚下闪亮着一片又一片辉煌灯火,那是人间烟火气。她不解地问:“暖衣阁为何鼓动百姓恨你?”
相柳负手静静立于亭中,蹙眉沉思。
当初柳国监察司势力正盛,暖衣阁只能在边境地带传抄小报。玉兰一事曝光之后,是积云对真相和真理的不懈追求才为暖衣阁挣得了赫赫之名。
监察司覆灭后,暖衣阁俨然成为正义的代言人,樊老板亲自回到阁内主持事务。紧接着,积云、吴一两次舆论之战战败,二人被迫出走,积翠入暖衣阁任主笔,刀笔直指麒麟。
积云和积翠之别,说明暖衣阁只是渠道,组织本身没有立场。
简昀提拔了积翠,淬炼了一把刀——不是暖衣阁鼓动百姓憎恨麒麟,是简昀鼓动百姓憎恨麒麟。
突然,相柳眸光一闪,声音冰冷地说:“简昀想杀我。”
芙蓉惊得坐直了身子,难以置信道:“当初为玉兰正名之时,暖衣阁还与你我同一战线,怎会突然反水?”
相柳冷笑:“简昀让暖衣阁与你我联手,是为了除掉控制言论的监察司。”
“他想取而代之,自己做那操控舆论的一言堂?”
“不错。他知道先王末年我罹患失道之症,若民意对我恨之入骨,我必不
', ' ')('得好死。于是他借暖衣阁之手搅动民意,想用言论逼杀麒麟。他要为简原报仇,为先王报仇!”
此法迂回,却防不胜防。柳国重证据,暖衣阁没有僭越之举,就拿捏不到它,况且查封一个暖衣阁,还有无数寒衣阁、青衣阁。只要简昀成功撺掇民意,掀起怨恨麒麟的浪潮,届时管它是不是污蔑之词,百姓可不需要同麒麟讲证据。
当年芳国百姓对峰麟失望至极,惠侯月溪弑峰王、杀麒麟,照样得到拥戴。简昀只要创造出这样充满失望和怨恨的舆论就好,剩下的自然有别人来替他完成。
“……若进奏院有得力写手,邸报一出,还怕他暖衣阁小报乱嚼舌根?”芙蓉忿忿感慨。
感慨归感慨,冰湖学社不受芙蓉控制,邸报又没有得力写手,刘王一时间根本拿不出人来与暖衣阁一较高下。那边厢,哪怕积翠文风不如积云,但她善于利用经过筛选的真相攻击麒麟,却是不争的事实。
——若积云还在就好了。
只是如今,积云和吴一身在何方?
此事暂时无解,芙蓉只得叹息一声:“说到底,你与先王终结于互不信任,简昀正是知道这一点,想用同样的手段离间你我。他千方百计同我单独说话,便是想让我害怕,让我不再信任你。”
相柳一哂:“主上不是没中计吗?”
“我不是先王,我信任‘刘麒’,也信任‘相柳’。”
芙蓉的声音如清泉滚落山涧,水花飞溅,轻盈地流淌进听者心间。
芙蓉歇息够了,站起身再次启程。相柳一路与她并肩而行,不时替她拨开探入小径的花枝草叶。
“简昀究竟对你说了什么?”踌躇再三,相柳还是问了。
芙蓉说:“他说,你杀了简原,杀了南屿,杀了陶唐。边地百姓恨你,阮水沿岸流民恨你,受先王恩惠的百官恨你。”
相柳低笑起来,月色里,他的笑意越发清冷孤傲,仿佛一切污蔑诽谤都不能玷污他的高洁分毫。
“他说我杀了简原,杀了南屿,我说我没有,你信吗?”相柳侧过头看着芙蓉,温柔地问。
“我信。”芙蓉回答得很坚定。
相柳垂眸,又说:“但他们的死并非与我毫无关系。”
芙蓉一愣,卡壳片刻,急急追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相柳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因我而死,也因先王而死。”
这次,芙蓉沉默的时间比相柳更长,而后她轻轻问出一句连自己都不敢听的话:“先王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相柳迎着月光直直望进芙蓉眼里,声线冷酷地回答:“是。”
那夜,芙蓉和相柳一路无言地走回芬华宫,无论芙蓉再怎么问,相柳都不肯说更多细节了。
杀了君王的麒麟……?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敢弑君的麒麟?
相柳对先王之死讳莫如深,但也不忍看着芙蓉茫然地焦虑,他说:“尽管我当年与先王意见不同,但我从未视他如仇寇。我希望他能开万世太平,就像希望你能开万世太平一样。”
“但你最终却联合简原兵谏,逼迫先王退位?”芙蓉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透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相柳摇头:“先王是自愿退位的。”
芙蓉彻底迷惑了。她曾许诺,若自己迷失正道又不可挽回,便退位让贤以保百姓,先王亦是如此吗?
相柳道:“我还没想好如何告诉你当年之事,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所有真相,希望那时你不会觉得信任错付。你需记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刘王的立身之本,也是天帝、百姓、麒麟、群臣的殷殷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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