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颜平之秉烛显密文温轶青尚义举大计(1 / 2)
<p style="font-size:16px">当晚回了锦绫院,轶青把平之拉回房里,掩了门窗,低声道:“平哥,你这是要害Si我们。”平之深深望她一眼,叹了口气,“毕竟是昔日恩主,你我皆是启臣,怎可推拒?”
语气满是责备,仿佛在埋怨她独善其身一般。轶青一怔。昨日她在浣衣局保下两个公主,平之还疾言厉sE地数落她做事不知轻重,如何今日这般冒险传信的事就肯做了?她却不懂。她一心只顾着人命关天、视人若己,而平之想的却是皇恩浩荡,是君为臣纲。
平之见轶青久而不语,缓和了神sE,道:“又不是别的东西。不过一封家书,淑娘娘当着我的面装入信封的。别这么紧张。”遂从怀内取出书信。
轶青cH0U出看时,见是两张信笺,第二张上未满,只写了半行。既是别人家书,也不好细读,只瞥见第二张上那半行录的是一首诗:「……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她把笺纸折上,就要收进怀里,道:“给两位公主看过后烧了便了,无人会察觉的。”平之抢过,道:“诶,淑娘娘特意叮嘱了,说君父既是天下人的君父,家书便也是给天下子民的信书。信里嘱托安抚的话,叫我等瞧瞧也无妨。”说罢,就着油灯的微光细细读了起来。轶青与平之对坐,一边纳闷今日黍离g0ng进出的太容易了些,一边又不知信里写了什么嘱托的话。方要问,只见那笺纸离油灯似乎太近了些,背面已经灼出了h褐sE的痕迹,忙惊道:“当心火苗!”再细看时,那一道道h褐sE的痕迹却不正是一个个字?她惊得低呼,一把抓住平之手腕。平之这才瞅见那字,奇得“咦”了一声,道:“原来那句何不秉烛夜游用意在这里”,遂将笺纸背面在灯焰上来回移动。看时,一整张笺背面都写满了那怪字。
轶青、平之二人何时见过这等“无字天书”?奇得睁大了眼。他们却不知这小诀窍:用白糖、枸橼汁水混入清水,无sE无形,在白纸上书写后晾g,再用火烤炙,字迹就会显现出来。此时却顾不得那字是如何写上去的,又是如何显现出来的:二人一行行往下看,见怪字写的都是一问一答,字里行间全是关乎南朝防御的军机秘要……北朝都知道些什么,哪些信息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南朝该如何调整防备,一览无余,甚至北朝军队规模部署也可窥其一二。
轶青脑中“轰”的一声,握着平之手腕的手痉挛般一抖,那笺纸的一角沾上火星燃了起来。平之惊呼,顾不上烫伤,以掌把火扑灭。
二人久久无语,屋中一片Si寂。轶青跌坐回一旁椅子里,过了半晌喃喃道:“还不若适才给烧掉的好……”平之却捋着烧掉的那纸角,急道:“怎可这样说?这是家国大事!这等机要,若送予杭州……”
南启新帝于杭州登基的消息几日前方传来。轶青沉Y道:“如何送得出去?私逃是Si罪,没有令牌连中都城都出不了。去送信与去送Si无异。你我怎能平白叫人去送Si?”平之冷着脸道:“不必旁人前往,我自去便了。”轶青急道:“你要我眼睁睁看你去送Si?”平之一对铜铃眼圆睁,前所未有地义正辞严,道:“你胆小怕事,我却不怕。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轶青年幼时好歹被父亲拘着读过几本书,不想此时派上了用场。她一把扯住平之窄袖,道:“平哥!你好糊涂!你只知这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却不知其后一句:国家兴亡,其君其臣r0U食者谋之!”
平之蹙眉望着她,不解道:“国家,与天下,何异?”注:以下这段亡国与亡天下之辨出自明末顾炎武《日知录》,亡国说的本是满清亡明。文中将要展开的辩论未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只是按中国传统政治哲学阐述出两种不同的观点,相互博弈,希望读者自己得出结论。下面这段我本来用文言文写的,为了读者看的方便明白,改成了半文半白,读来或许有点奇怪,见谅。
轶青道:“亡国者,不同于亡天下耳。易姓改号,谓之亡国,指的是改朝换代,政权更迭。仁义充塞,谓之亡天下,指的是道德衰颓,人相争斗,文化败落,风气败坏,社会动荡不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保天下是维护道德文明,自然匹夫有责。保国家则是维护一家一姓之统治,或若一党一国之兴亡,只有其君其臣r0U食者,也就是当政者、执政者、得利者才要负责。
“如你我般的小吏工匠,既在军事上没有话语权,又在国事上说不上话,虽则食君之禄,却也只是本本分分做份内之事,为官家织造南锦,凭什么要替那帮尸位素餐的王公大臣以命谋国?”
平之驳道:“那凉人如食人恶兽一般。我们不去送信,将国家拱手相让,岂不与亡天下、亡道义无异?”
轶青道:“你今早没听阿青与阿朱说的?打起仗来,启兵也不见得就b凉军好到哪里去。战争越久,受苦越多的是你我这般平民百姓。当兵的都是些禽兽,启人凉人又有何异?”
平之蹙眉摇头,道:“异。凉人毕竟是异族的侵略者。若看江南如淮左一般,践踏于凉人铁蹄之下……我宁可Si了也要把这信送出去。凭借着这封信,或许今上能发兵北伐,一举重夺故国疆土呢!”轶青望了平之一眼,嗤道:“你真觉得咱们那位新官家会起兵北伐,把咱们从北凉救回去?我看他巴不得安安稳稳在杭州做他的皇帝,生怕庸德公被凉人放回去争他的皇位呢!”
平之一噎,也觉得轶青说的在理,支吾道:“即便官家不起兵北伐,有了这信,毕、毕竟可保南朝一时太平。”
轶青默了片刻,神sE黯然,“平哥,我也是姑苏人,凉人攻打苏州,你以为我心里不凄然惨戚么?你觉得我心里不恨凉军么?但我心里只想让战争赶快结束,希望凉人能饶过姑苏城里百姓的X命。若凉人能轻易夺城,非但战事可以尽快结束,他们兴许还能凭着半分仁念人X,放城中百姓一条生路……若因咱们的信,让他们久攻不破,Si伤惨重……”
平之的唇微启,颤抖着嗓音道:“你……你是说,凉人会……会……屠城?”
轶青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怕的何止是屠城?屠杀百姓的又何止是凉人?你记不记得前朝天宝年间,节度使内乱中的那位张巡张将军?”平之问道:“可是后世所说,为张睢yAn齿,为颜常山舌的那位张将军?”轶青答道:“正是。他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军的情况下,誓Si坚守睢yAn城,最终在叛军破城后以身殉国。咱们史书上都说他是青史留名流芳万古的英雄。可你知不知道,他Si守睢yAn城,靠的是杀害城中百姓当军粮给士兵们吃?先吃妇孺、再吃老人,最后吃城中其他百姓。睢yAn城破之时,四万百姓只余四百多人啊!”
她哀叹口气,继续道:“若说张巡守城是为保民而抵御外侮……四万百姓自己就先吃掉三万多人,那这个城还有什么守的必要?守城的意义何在?是保民还是保国?依我看,张巡保的是国,是官家,不是民。你我若生在当时,大抵不会是留名青史的将军,也不是将军们效忠的官家贵人,而是多半会是被当军粮吃掉的老百姓。到时候,你是希望被守将吃掉,还是守将献城投降?”
平之忿忿地将那两张信纸在桌子上一拍,道:“你这话不对!没有国家,没有官家,哪里来的民?!哪里来的你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轶青驳道:“没有民,没有你我,哪里来的国家?哪里来的官家?只要战事一过,无论谁当皇帝,你我不都是安心过日子的百姓么?凉人治下的故国不还是我们的故国么?扬州二十四桥仍在,姑苏寒山晚钟依旧!平哥,我适才与你说‘家国’与‘天下’之别……你我手上一针一线,一寸锦一匹缎,每一册花本每一台织机……你、我、锦绫院的每个人、每条X命……那才是故国,那才是天下啊!况且,如今凉人在北方推行汉化新政,他们上京不是也有不少汉臣么?咱们锦绫院就是例子,若能长此以往——”
轶青本是想说,长此以往,或许那些胡风蛮俗也就淡化弱化了,平之却拍案而起,怒道:“你这是无君无父!是弃国弃家!你要做汉J卖国贼,别扯上我!你自Si心塌地给凉人做事,安安稳稳当你的北凉督锦官便是。我自去送信,不必你来管我的Si活。你我以后路归路,桥归桥!”
轶青见劝不动,心中百般无奈,却又阻拦不得。但她自然不肯看着兄弟独自冒险,见平之就要拂衣而去,忙起身叫住,“平哥!我虽劝不住你,却不能眼睁睁看你白白去送Si。”平之已走到门口,听了这句,转头道:“你既不肯帮我,别妨碍我便是。我这便偷马出城,Si不Si,与你无g。”轶青几步到平之身侧,急道:“平哥,你怎那么一根筋?你想想,即便你出了中都,过了五胡城,闯出重重关隘,回到了杭州……你把那么要紧的东西交给谁?谁会信你?若把你当成细作捉起来该怎么办?”平之一愣,确实未想过这许多,问道:“那依你说呢?”
轶青沉Y片刻,道:“为今之计,若真要送信,只有让两位公主冒险去杭州……这么紧要的东西必须交到官家手里头。只有两位公主在g0ng里不是生面孔,众人才会信。”
平之也想了片刻,慢慢点头道:“对,你说的倒在理。那我现在便送她们南下。”轶青连忙扯住,道:“你急什么?送Si也不是这么个Si法!我在想,锦绫院早晚也要去五胡城采买,届时我们借着采买的名头,把两个公主带到五胡城,趁机把人放走。你保着她们一同南下,我自回中都。”
平之一怔,道:“你为何不一同南下?g嘛还要回中都?”
轶青叹道:“咱们四个若全跑了,锦绫院怎么办?院里剩下的人怎么办?北院王定要迁怒他们,说不得尽数陪葬。我回来认罪,求北院王开恩,兴许Si的只我一人而已;凉人为了汉化新政,未必就会废掉锦绫院,只换个督锦官便了。”
平之心中激动,握住轶青的手,热泪盈眶,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怎会真不肯帮忙?你放心,届时哥哥与你一起回中都领罪,绝不叫你一人承受。”轶青思索片刻,慢慢点头道:“也好,两个公主轻装简从,不易引人注目。这次送信既是你我的注意,你我便要负责,回中都保全锦绫院众人。”
平之一想到私自给南朝送信是杀头的Si罪,不禁又悲又喜,又喜又忧。一边满脸是泪,一边又破涕为笑,抱住轶青道:“Si不足惜!官家与淑娘娘知道了,定要很欣慰的!”
轶青想起自己恐怕再见不到一匹南锦完工,也Sh了眼眶,拍着平之的肩,黯然神伤,道:“平哥,兄弟这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情谊。我不能看你独自一人冒险。却不是为了他二人。”心里寻思,得在织工中找出一个能接替她做督锦官的人。
平明时分云开雪霁,天sE晴明,朗澈如洗。曦光清寒,映得玉熙g0ng琉璃青瓦上积雪斑驳。箭亭两侧,松柏静默伫立,被玉般素雪一衬,显得翠sE逾深。平时挺傲的松枝被大雪压得极低,但却并未堕入雪泥之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忽而“嗖”地一响,一支羽箭划破了初晨的寂静。看时,松前靶子却并未有箭镞扎入,倒是一旁松树间雪地里扬起了一小片雪尘。洪振小跑进树丛,过了片刻,拎起一只迟归的雪兔。那兔浑身毛sE雪白,唯有两个耳尖呈一点点褐sE,若非眼里极佳之人,在这大雪之中甚难察觉。更奇的是,雕翎箭不偏不倚S入雪兔左目,兔那一身雪练似的皮毛没一丝半点破损。
洪振趋步跑到斛律昭身边,呈上那兔子,眉眼带着恭顺地笑,哈腰道:“殿下神勇无敌,箭术已臻化境!实乃大凉第一阿勒普!”
“阿勒普”是凉语中“勇者”、“英雄”的意思,在大凉是一种称谓,由皇帝亲封给武将、亲信。斛律昭位同副帝,却被一个太监以武将、臣子的封号相称。他冷冷斜了洪振一眼,拽着兔耳把翎箭拔出,慢条斯理道:“便是雍儿见了孤,也得降阶恭迎,恭恭敬敬唤一声十三叔。”声音轻几分,继续道:“皇帝都不敢给的封号,你敢封给孤?”
洪振这一发马P拍在了马蹄上,忙跪下连连叩首。斛律昭冷哼一声,把箭镞拭净,还箭入櫜,将兔子扔在洪振面前,边大踏步入堂屋边朗声道:“再从鹿苑宰一头麑子,中午烧烤腩炙!”
轶青到玉熙g0ng时正值午后,远远便见玉阁之中炭烟飞扬,闻得r0U香弥散。进去通传的内侍不一会儿便出了来,笑眯眯对她道:“主子请督官堂上小叙。”轶青随那内侍入内,去的并不是上次的寝殿,而是楼上暖阁。只见屋中一长方高桌,桌上摆放温碗、注子、海棠盘、大杯、一柄刀,桌下一牛腿瓶,其中盛满美酒。一旁两个内侍正在烧烤腩炙。鲜血淋漓的r0U切成长条,每条大约阔五分,长半寸,皆先用姜、椒、葱、蒜、盐、胡芹、豉油腌制过。炭盆上架着铁蓖子,一个小内侍手拿长钳,在鹿r0U上刷着蜜酱,洪振则翻过蓖子上一块滋滋冒油的r0U,以小勺撒上花椒、盐、茴香、桂皮沫儿。
轶青偷眼望向上坐的人。男人照旧垂发至肩,白皙的面颊沁红,一副酒酣耳熟模样,想必炙r0U吃的X起,长服脱了,只着了件短褐,还是短袖的,两臂肌r0U如她腿般粗,强劲的线条一览无余。她避开眼,垂首跪道:“北院王。”
蓖子上的r0U渐渐成了深红褐sE。斛律昭呵斥道:“洪振,r0U若再烤的老了,看孤合着你的血吃!”洪振嘿嘿一笑,忙把最后几块r0U从蓖上钳入盘中,边呈上边赔笑道:“别介主子,奴的r0U可没这梅花鹿鲜。您尝尝,刚刚好。”
昭一刀切下,那冒着血水的鹿r0U登时油脂四溢,瘦r0UsE如h金,油脂状若sU雪。r0U片入口即化,滑nEnG肥润,咸中微甜。他风卷残云地一气儿吃完,痛快极了,嚷一声“妙!”又抓过盘中雪nEnG的截饼将小刀擦拭g净,还入白玉蹀躞带上挂的刀鞘里,这才视向轶青,餍足慵懒道:“温大人来了?以前从不肯跪,今日怎么忽然肯了?”
阁中香气靡靡腥腻,轶青仍旧垂着头,“臣既是来请罪谢恩的,自然得有个请罪谢恩的模样。”
↑返回顶部↑